贺嘉钰:关于生活,我们知道些什么?

田埂上的梦想

时间:2018年09月23日 .共发433篇. 17关注

加缪的句子被王威廉混在了小说里一处不太打眼的地方,读到的时候,还是吓了我一跳。

他就那么任泪水缓缓流下,突然他想起加缪曾说过:“要生存下去,生存到想哭的地步。”这样的声音在他小说的背景里是隐约可辨的,人要如何突围自己的困境,从“生活”逼近对生存、生命以及生死的关切,那个质询的声音一直都在。

去年夏秋交际时,王威廉连着出了两本小说集,《生活课》与《倒立生活》。当二十余部短篇站在一起,他用了一个相同的关键词来明显地暗示,他所一再关心和书写的,是浸淫着芸芸众生的希望、欲望与绝望之本身的生活。他用了“生活”这么大这么弥漫的词,为故事们找到了一个最大公约数。23个短篇敞开了23种生活的样子,作者的目光落在这样一些人身上,他们是生活的负重者、是热爱思想与思索的读书人、是为生存奔波的理想主义者,他们勤恳隐忍默默挣扎,并分享一种共质,他们都是灵魂游荡者。如果说《生活课》收录的是一批关心当下中国巨型城市生存状况的写实小说,《倒立生活》则展开一派在想象力与现实主义技巧上开掘的景象。我常常觉得,短篇小说集像极了折叠着的平行时空,阅读即进入,或是旁观,目睹滚滚红尘如何热闹又黯淡。而《生活课》与《倒立生活》除却平行的悲喜,似乎还在提示某种统一性,那就是关于生活本身所负载的巨大命题,这让我在阅读时反复想起托尔斯泰曾向人类的发问。在《伊凡·伊里奇之死》中,托尔斯泰描述过一个瞬间:

“也许,我过去生活得不对头吧?”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了这个想法。“但是又为什么不对头呢,我做什么都是兢兢业业的呀?”他自言自语道,接着便立刻把这唯一能够解决生死之谜的想法当作完全不可能的事,从自己的脑海里驱逐掉了。

就好比只有在病症显现时我们才会感觉到身体某一部分的存在,对生活的审察与反思,更容易出现在生活失序时。然而,作为整体的生活本身太像一种液体,它溶解着进入生活的事件、人和人的情绪,我们习惯于赞美以及抱怨那些具体的可命名的甜与苦,却绝少思考包裹着它们的“生活”之存在本身。它过于弥漫和庞大,以至于如何解释和定义都会显得有些笨拙甚至徒劳。但王威廉偏偏要这样做,他没有把对生活本质的质询“从自己的脑海里驱逐掉”,而是不厌其烦地面对和角力,带着冒险精神,用掺杂着鬼魅、荒诞和热切的书写试图接近着“生活”的本身。

而生活究竟是什么?它的本质与内核,那个让作家执迷于书写的东西到底是什么?

面对生活,每个人都有权发言,可对于生活,当要具体地形容它命名它解释它,我们又好像无话可说。这两本故事集剖开的23个切面像是一种本质的变体,每个“灵魂游荡者”固然有他具体的悲欣,但他们的相似气质如群山间的回声在遥远的地方为此刻而响起,于是,独立的故事便拥有了超越个体而直抵普遍性的可能。也许,写作的王威廉一直没有停下思考的,便是对生活本身的开掘。他看到那些思考着形而上诸种意义的都市人的落寞背影,他要跟着他们走,去看生活的究竟。

当一座城市的“外人”遭遇强拆,他要如何反抗以求生存的尊严?当工作与理想、爱情与现实相龃龉,人会如何突围困境?以及,正常的生活遭遇措手不及的荒诞,甚至是没来由的对生活的懊丧,人该如何面对自己,积聚勇气,活下去?那些飘零的悬浮的生活细节,会唤起你对自我生活的一种审视,你会发现自己的生活同样具有被观察被审视、被更深地进入的可能。说到这,大概也就回答了一直以来我对王威廉小说的一种判断。和很多作家不同,他没有在文字的世界里轻易地为自己认领一片土地,所以,他的书写属于广州,也属于北京上海,它属于现代都市人,而他笔下都市人的孤独、焦虑与迷茫属于过去,属于当代,也属于未来。那属于都市人的也属于小镇人,属于乡村人,它们属于生活本身,属于人,和人类。

詹姆斯·伍德在评论集《最接近生活的事物》中一开篇就引用了艾略特《德意志生活的自然历史》中的一句来勾勒生活与艺术之间的某种公式:“艺术是最接近生活的事物,它是放大生命体验、把我们与同伴的接触延展到我们个人际遇以外的一种模式。”艺术的审美不止提供享受的愉悦,有时候,它是会故意叫你沉重,叫你痛,叫你感受到生命与存在本身的重力。王威廉的一些小说,便是这样的。他善于制造突然的到来,生活因此被揭开一道缝隙,光会漏进来,或者往下看去,看见深渊。

《捆着我,绑着我》与集子里的多部小说拥有同类项。一对因巧合而偶然遭遇的年轻男女,一个狭小空间,一种对当下生活的厌倦情绪和思考的习惯,一些在对话中不断深入下去的灵魂相会,他描述过许多次生活之插曲,这篇依然。笔调松弛,气氛暧昧,但作者用对话和描述完成的追问却是处处紧逼的,在一个不断收缩的坍塌的空间内,你会感到提问与质疑的尖锐和力度。《捆着我,绑着我》讲述了一段日常中的“飞离”,他回家时在楼道瞥见了她的小猫便蹲下来和它玩儿,她(一位作家)邀他进屋,他们聊天。故事就在他们的对话和他对她的心理活动中流淌开。差不多是戏剧性的,一对陌生人坦诚相见,他们从寒暄自然地聊到一些命题,关于勇气、生活以及困境。王威廉要讲故事,但他好像更热衷于在故事中安放哲学思考,他用故事装置自己对生命的提问和解答。

“其实我更希望自己有弟弟妹妹,作为哥哥我需要照顾他们,这会让我有责任心,责任心会带来勇气。”他的右手握成了拳头,左手包在上面,似乎在酝酿勇气。

“我理解”,她清了清嗓子说。“人在面对自己以外的事物时,总是表现得很有勇气。因为人总是乐于让外在的事物高高在上,以便让自己的生命显得卑微,生命的各种痛苦也变得可以承受。当没有了外在事物的参照,人在完全面对自己生命的时候,或说完全置身在自己生命当中的时候,人是无法承受的。所以,所谓勇气,在我看来只是把生命交付出去的一种冲动罢了。

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听懂了她的话,但首先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战,因为自他记事以来,还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高深莫测的话。他没有贸然开口,而是在心里仔细琢磨她的话。渐渐地,他感到了喜悦。这种喜悦来自尊严意识的复苏:有人愿意和他深刻地探讨生命,那么,他的生命不也是有价值的,是值得谈论的吗?

读这样的聊天如同偷窥,你会看见他们是如何从生活的泥淖里瞥见哲学的微光。你会发现,那些被生活困在一种处境中的人们,差不多都是潜在的哲学家,起码是生活哲学的思考者,他们在对话中展开并完成向哲学的逼近。当他们聊到生活的困境以及如何对抗时,她从家里翻出一条绳子并试图引导他将无形的力量实在化,办法就是,她将绑住他。她说,“我理解你。你只是一个对生存过分敏感的人,你需要的生存是真实可感的,就像绑紧你的绳子。”第一次捆绑之后,他竟然逐渐依赖上这种怪异荒诞的体验形式。他放大声音说道:“如果我自己来捆绑自己,那就失去捆绑的意义了!捆绑和活着的秩序一样,都是外在于自身的力量。所以今后还得麻烦你在我出差前帮我解开,在我回来时帮我绑上。请放心,我一个月最多出两次差,不会太麻烦你的……”

怎样才是生活,如何才算活着。作者用近乎怪诞的笔触让我们看见“生活”。王威廉小说的主人公大多都拥有对自我处境的思索力,在思想与思维层面他们觉醒并反抗,更重要的是,他们行动。“想”还是“做”,标示了我们对生活的勇气以及和生活的关系。不要以为生活是理所当然的,行动之前,我们可能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地活着。让别人将自己绑缚、扇老板的耳光、甚至于死,他的人物因思考并行动而具有力量。在《无据之夜》《铁皮小屋》《老虎来了》之中,主人公在应对生活之无形力量的选择上,都走向了死亡,然而,他们死亡的姿势不尽是一种颓然的放弃。他们清醒过,也曾质辩,他们也许更加体会过生之勇气。因为靠近着一些深渊,当内在自我召唤时,他们最终以一种极端方式向世界作出告别。主动赴死的人,大概也是在回答生活,回答了生活里最大与最难的问题。

“你不知道,为了对生活发生兴趣,我们付出了多大的努力。” 安德烈·纪德的话在《生活课》的封面上,提醒着我们。生活是个大问题,它涵盖了从生存到生死几乎所有值得被审视的命题。这样说也许过于沉重了,但生活从来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。在这样“重”的关切甚至逼问之中,还好,王威廉以一种“轻”稀释平衡着,那就是他的语言,时而如流星划过的语言。也许是受过物理学专业训练的原因,王威廉似乎特别钟情于从宇宙星辰中捕捉喻体。

直到最后,我才明白,我和你之前没有其他人的置喙。我感到解脱的同时又不得不唏嘘了,唏嘘那些密度大如中子星的感情竟然也能解体如风,最终掠过我,向着远方而去……(《病足》)

他的羞赧是一瞬间的流星,她不可能看到。(《捆着我,绑着我》)

如果你知道他的学养,你大概就会明白他中正的叙述所拥有的举重若轻,他的知识与他读过的书正如同他手中星辰,他安放这些星辰,在它们之间安排和制造某种隐秘的默契。

这些关于生活的故事如同琥珀,它们将瞬间挽留成艺术,让生活停靠在一个可以被观察甚至欣赏的地方,让我们得以抽身并返身,问问自己:“关于生活,我们知道些什么?” 也许,在最世俗的生活里,也是有着形而上的庄严和美。

(贺嘉钰,青年批评家,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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